论上海主理人是如何一脚踹出沈阳大街的夏天

赵美心

2025-08-20 17: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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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东方明珠炮打蜜雪冰城,龙门石窟智护河南老乡”这类调侃语句的爆火,今天的上海在中文互联网上已经形成了一套属于自己的体系,网民们为上海虚构了一整套的运作方式,比如外地人去上海之前需提前戒断瑞幸以便沪签能够顺利办理(目前暂不支持落地签),以及绝对不要在东方明珠下用安卓手机记录喝下蜜雪的瞬间(可能会被激光扫射)。

互联网对于上海的开发有效的填补了南方没有沈阳大街的缺憾,十年前在沈阳大街上空漂浮的”忽略“,”我徒弟呢“,”头套必须给你拽掉“摇曳到了如今的上海变为了city walk“、”city drunk“、”Le Néant Café“,十里洋场与沈阳大街这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者在时下却巧妙地在主理人咖啡馆当中完成交汇。

所谓的上海主理人咖啡是以咖啡为载体,融合主理人独特审美与文化理念的复合体验空间,兼具艺术表达、社区联结与本土文化叙事功能的场所;但这是过去的解释,如今一切都被推倒重来。主理人咖啡或者咖啡馆主理人现在是一份小资产阶级的shot,扮演与反讽重新定义了该词。

咖啡店主理人一词现已与诸多要素达成绑定:一只宠物、一个拗口的外国店名、一段不算长的留学之旅、以及许多淘自国外的古着。当我们说出这个词汇的时候就会自动播放一段画面:一个外地游客来到上海某不知名小巷当中的某不知名小店,推开门是与三五好友畅聊的主理人,而后会有一只小狗(尽管它什么都没做,主理人仍然会向它发出no的指令),茫然的旅客在门边伫立,开口打断对话的瞬间,主理人瞥过来的眼神让游客误以为他来到的不是一家公开营业的店面而是主理人与朋友的被窝。没有服务员,只有主理人,半生不熟的中文夹杂英文以及全自动化的自我介绍(关于在澳大利亚的留学时光)。

在理解主理人之前,或许我们需要先去了解一下沈阳大街,关于沈阳大街的故事要从好果汁说起,实际上在互联网上存在着两个沈阳大街,一个是关于虎哥的,一个是关于好果汁的,应当说沈阳大街的两个纪元是以好果汁作为分割点。

在2022年好果汁剪出来了一条视频,名为《因为你我会记得那一分钟》(片名出自王家卫的《阿飞正传》),在该片中好果汁利用王家卫电影片段的配音重新组成了沈阳大街,将粗粝模糊的沈阳大街重组为一个荒诞的梦,文学的梦。在他之前的沈阳大街呢?那个时候的沈阳大街是狠活时代的大制作,同时也是一场土到掉渣的精神小伙大战。好果汁的横空出世及其对沈阳大街进行的解构几乎完全重塑了沈阳大街的含义,甚至在今天沈阳大街的原意几近被新意消磨殆尽,精神小伙的狠活被网友重构为了”真正“的行为艺术,叙事性被抒情性取代,粗俗的变作高雅。

而咖啡店主理人遭遇的命运是截然相反的,沈阳大街遭遇的神圣化(网友献给红墙的冰红茶,原是虎哥痛饮后摔瓶挑衅的街头道具,如今升格为赛博还愿的圣水),在主理人处变为了去神圣化。但问题是这种去神圣化是如何发生的。或者说是为何会发生。

在最开始的时候,所谓主理人意即在某一领域或是组织当中担任核心管理责任的人,这一称呼与其他称呼不同的是,主理人一词当中突出的是主理人本身的特性以及这种个性对于其商品的特化。但是现今层出不穷的主理人,将主理人一词当作是一种特化表现或者是文化资本,而不是因其个性使得其商品极具个性所以成为主理人,这是一种显著的倒果为因与词语崇拜。

一部分人因其无法融入上层社会又无法忍受自己与普通民众同行,所以他迫切需要标注出来一个中间地带,这个蓄水池就是主理人。但是,我们需要在这里把三种主理人分开讨论,第一种是真实的主理人、第二种是模仿主理人的非主理人、第三种是存在于话语(拟像)当中的主理人,真正值得关注的是后两者,我们需要分析这二者的关系以及其与后者的关系。

在这里我们需要回到鲍德里亚关于真实与虚拟的教益,在后现代社会当中取代真实的是超真实。在这里,我们可以引入李子柒的例子来帮助理解,李子柒与其团队所建构的乡村生活与真实的乡村生活相比是简省的,换言之,这是位于工业社会的人对于所谓的农业生活的幻想之凝聚,所有肮脏的、疲累的、痛苦的都被剔除(想想在烈日下浇灌粪水的老农吧,虽苦累一年却也难以温饱),只有对一切隐含前提的遗忘,幻想才能够如常的运行。通过这种虚构的方式,李子柒与其所创造的乡村生活实际上就不再是对于真实乡村生活的拟像,而是关于其自身的拟像,它是在模仿自身并且在这个过程当中创造一种真实。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在这里并不是仅存在两个对象,不是只有一个乡村生活和一个来自李子柒频道的拟像,实际上还存在着一个层次,也即是正在拍摄的过程当中的李子柒,这个版本是对于原初乡村的模仿,而通过剪辑配乐创作之后的视频则是对于其的模仿,也就是说这里存在着,”原本“、”摹本“、”影像“三个层次。

三个层级是由两次模仿关联,后者是对于前者的模仿,但是需要指出的是,这种模仿与其说是模仿不如说是篡夺,”原本“的精神被裁切,被浓缩为外形,成为摹本,摹本到影像的操作也同样如此,当篡夺发生以后,后续的所有模仿都是针对自身的。简言之,比起模仿一个真正的女性主义者来说,模仿一个假装女性主义者的大师要更为容易,因为后者比起前者更容易将自身标签化。(比如齐泽克笑话当中提到的那个假女性主义者)

不难发现,这正对应我们前面对于主理人的三个层次划分。这给我们提供的教益是,不仅位于第二层次的”模仿主理人的非主理人“是在自我呓语(也即其已与原物无关,想想李子柒当中发生的双重模仿),而且第三个层次,存在于话语当中的主理人同样也是在自我呓语。每个层级之间发生的模仿在最初的篡夺完成之后都变成了自我复制,前一层级均已被抛弃。

另外,在主理人当中还存在着第二层级与第三层级的模仿的差异,尽管都是篡夺,但仍不相同,两者的区别是,第二层次的模仿是下意识地模仿(我要去模仿第一层级,比如我要去模仿农业社会、我要去模仿主理人),而第三层次的模仿则是一种是反讽性地模仿(我知道我在模仿,我也希望别人能看出来我是在模仿,而不是把这认成我本身),后者的目的恰恰就在于去揭露前者自身的不自洽性,让前者崩溃,比如许多模仿主理人咖啡的视频,他们就致力于让观众看清主理人咖啡的”真相“。

△主理人系列的开启者港妹妹join

但是,我们如何能够保证,这种反讽性的模仿如何不会沦为第一种模仿?换言之,扮演主理人是假主理人的流量密码,而扮演假主理人则是视频的流量密码,危险恰恰就发生在这里,这种自发地揭露潮流随时都有可能堕入杜撰当中。

自行揭发的策略当中的一个是是使得主理人泛化,将原先意欲扮演“主理人”者想从中挪借的文化资本先行掏空,正如富人的存在依赖于穷人一般,主理人的存在同样需要依赖“老板”“个体工商户”,当主理人变为煎饼果子主理人,隆江猪脚饭主理人等等这些贴近生活日用的领域之后,主理人一词身上的光环便因过度熟知而散去,如果到处都是主理人,就等于没有主理人。这是对于主理人形象的修改,这种祛魅的策略无疑是有效的,但是,反讽性揭发策略难以回避的是扮演假主理人可能会遭遇到与假主理人同样的问题,这也就是我们前面说的自我呓语,也即对模仿对象的悬置,虽然有些视频是在嘲讽假主理人,但是,他所嘲讽的点却始终无法与真正的假主理人对齐,而是陷入了一种虚空打靶的困境。

现在需要回到的问题是存在着同样序列的沈阳大街为何命运与主理人截然不同,导致这一切的又是什么。如果我们将主理人作为一次“事件”来看待,其中存在着两次操作第一次是一到二的赋魅,第二次是二到三的祛魅。沈阳大街当中也存在着两次叙事整理,第一次是由虎哥刀哥开拍的沈阳大街,这是对于沈阳印象的叙事整理,存在多种话语的沈阳,比如最为针锋相对的两种话语,其一是意识形态话语——国家长子,其二是民间话语——下岗导致的黑恶势力泛滥,这一切都被整合为了一场精神小伙对决的背景。第二次是好果汁对于刀哥虎哥的二创,这次二创同样是一种对于两种针锋相对的话语的吸纳,其一是土味,也就是刀哥虎哥的原视频,其二是艺术,也就是王家卫的电影,土味与艺术的结合使得其产生了巨大的张力。

这两次叙事整合实际上正是上一个问题的答案,沈阳大街当中始终存在着的是平民叙事,无论是刀虎版本还是好果汁版本当中都是如此,前者,刀虎版本,在一定程度上来说正是”国家长子“的官方话语的剩余产物,而后者,好果汁版本,则是把惯常艺术当中所不在意的东西强加了回去,这两层操作使得沈阳大街变为了真正接地气的,也就成了平民叙事的一部分。而主理人话语则始终都是属于精英的,无论是原初还是初次模仿,他们与平民叙事都相去甚远,如此能够引来的解构恐怕也就只能是将其拉下神坛,重新化为平民叙事了,决定其的正是社会主体声音。

沈阳大街与主理人实为互联网解构狂潮中的镜像双生子。前者被网友赋予本不存在的诗意神圣性——虎哥的街头狠活升格为行为艺术;后者则遭遇反向操作,主理人精心堆砌的文化壁垒被个体户与猪脚饭击溃。二者皆在群众创造的荒诞叙事中彻底异化:沈阳大街是“土到极致”被重新供奉的神龛,主理人则是“雅到虚伪”被扒光的衣冠。主理人与沈阳大街的命运恰似一辩证统一体,或许这两者为我们提供的教益是在无论造神还是弑神的运动中,保持合适的距离是看清另一个版本的故事的最佳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