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烟墨的气味像烧焦的栗子壳,闷闷地盘在教室梁上。我蘸笔时总抖手腕,墨点子溅到宣纸边沿,像一群黑蚂蚁啃着雪地。窗外槐树影子斜斜切进木窗棂,把王老师踱步的布鞋底照得发亮——他总说我的横撇像被风吹歪的伞骨,可今天他喉咙里滚着痰音咳了半天,终于夹着搪瓷缸子出门倒水去了。
抽屉里的硬皮本突然发烫。我撕下半页算草纸,钢笔尖戳破纸背洇出蓝晕:“美女直播间聊天软件叫什么软件”。这行字爬得东倒西歪,比书法作业里的“永字八法”更难驯服。前桌小胖课间吹牛时唾沫星子喷到我橡皮上:“我哥在网吧点几下鼠标,穿亮片裙的姐姐就笑着唱歌!”他手指比划的弧线让我想起庙会上卖的玻璃风铃,可当我问起那个闪着荧光的方格子叫什么,他却像含了滚烫的元宵似的支吾起来。
洗笔筒里沉淀的墨渣浮起细泡,咕嘟声里突然跳出王老师的旧收音机杂音。上周他放《牡丹亭》磁带时说过:“杜丽娘水袖一甩,满台蝴蝶活过来——这才叫好看!”可小胖描述的姐姐们也在发光,她们的笑声该是蜜橘色的吧?不像戏台子上的悲欢要咿咿呀呀转十八道弯。笔架上垂挂的狼毫尖滴着墨,在宣纸上晕出个圆溜溜的太阳,我慌忙添了几道芒刺,却听见自己心跳像装进铁皮盒的蝈蝈。
“管乐!”课代表突然拍我肩膀,“你临的《兰亭序》……”她抽走我肘下压着的习字纸,那行偷写的蓝字赫然曝在光里。蝉鸣猛地静下来,墨汁的涩味突然涌进鼻腔,我看见自己刚写的“好看”二字正在纸角微微发颤——左边“女”字旁的提勾像杜丽娘的水袖,右边“见”字末笔却如小胖比划的鼠标轨迹,在斑驳木案上撞出无声的喧哗。
王老师的搪瓷缸子磕上门框时,我迅速团起那张算草纸。墨团在掌心化开,凉意顺掌纹漫成一片深潭,潭底却映着无数晃动的光斑,像未问出口的直播间名号,更像杜丽娘裙裾掠过的碎影。洗笔筒突然“咚”地轻响,半截干涸的宿墨沉入水底,裹着十二岁秋天所有的惑与美,缓慢地,缓慢地开出一朵乌亮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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